邊緣不等于少數(shù),邊緣來自于忽視,來自假裝不存在。現(xiàn)實中,我們隱藏個人的情緒,閉口不談心里的陣痛,把社會普遍的心理問題變成一個玩笑,心照不宣地扮演著合乎范式的“正常人”。
但出現(xiàn)問題僅僅是我們自身而已嗎?我們該如何看見身邊的人的精神狀況?又如何對待 ta 們不輕易表露的情緒?
這是青年志
「在邊緣生長」年度系列報道 · 第三篇
提示:本篇內(nèi)容可能觸發(fā)創(chuàng)傷性記憶,請在確保情緒穩(wěn)定和自身安全的情況下閱讀。
2021 年九月的某天,在宿舍床上躺了一整天以后,我拿出手機給朋友發(fā)了一句微信:“我好想死”。
過了一會兒,他回復我:“哈哈哈哈哈,咋又emo了?還是又想喝酒了?”在我朋友們看來,我只是“emo”了。當時的我,也以為自己只是“emo”而已。
01
我好像病了
這不能怪他們。我身邊的多數(shù)人對我的評價都是“情緒飽滿”、“精力旺盛”、“笑聲很有感染力”,是一個有趣,甚至話多的女生。在人群里,我總是那個笑得最大聲的人,甚至能笑得在地上打滾;在聚會上,我可以滔滔不絕、興高采烈地和朋友們聊上幾個小時。許多朋友經(jīng)常找我傾訴煩惱,尋求安慰。
八月,我還處于極度亢奮的狀態(tài)。我披著一頭粉色的頭發(fā),畫著精致的妝容,不知疲倦地輾轉(zhuǎn)于各個酒吧,喝得酩酊大醉,在酒吧廁所嘔吐,和陌生人跳舞接吻,第二天九點再準時到公司上班。
我在幾乎不需要睡眠、一天只需要吃一頓的狀態(tài)下,我暴瘦了15斤。朋友們都覺得我玩得太過火了,建議我好好休息。我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透支,但是腦子里似乎有個聲音在說:“就這樣猝死好像也沒什么大不了的”。現(xiàn)在想來,也許這是一種“自我毀滅”吧。
轉(zhuǎn)折點是我生日前的那幾天。我面對即將到來的21歲,突然感到無所適從。我一邊熱情地邀請我的朋友們來參加我的生日,一邊不得不痛苦地接受自己即將畢業(yè)、需要走進社會的現(xiàn)實。
我在床上回顧自己的一生:從未有過什么興趣愛好,青春期在高壓和軍事化下的義務教育中度過,高考志愿被動選擇了一個既不擅長、也不喜歡的“好賺錢”專業(yè)。身邊的同學們,有的即將前往藤校讀研,有的順理成章地進入了金融行業(yè)。而我,在度過了爛醉如泥、閑書為伴的三年大學后,一無所有。我讀的那些有關性別、階級、文化的書,它們只能幫助我在象牙塔里想象這個世界,而現(xiàn)實離我的想象太遙遠。面對現(xiàn)實世界,我驚慌失措。更可悲的是,我只知道自己不想要什么,卻不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
“想死”的念頭時不時冒出來。朋友說,你是不是又“emo”了。我羞愧,哈哈笑過去。
?《羅賽塔》
但是,不論是現(xiàn)實生活,還是我的精神狀況,都越來越糟。
過完生日后,母親無意間發(fā)現(xiàn)我抽煙。她一氣之下斬斷了我的經(jīng)濟來源,并不斷質(zhì)問我為什么從以前的優(yōu)等生“墮落”為一個“太妹”。從那天開始,我?guī)缀趺刻於己退谖⑿派?、電話里爭吵不休?/p>
我開始沒日沒夜地哭泣,連續(xù)好幾天不吃飯、也不上課,躺在床上,腦子里除了死亡沒有力氣思考任何其他事情。我的朋友們終于發(fā)現(xiàn)了我的異常。其中一個朋友,因為曾失去過一位患有抑郁癥的戀人,在聽到我的癥狀后,極力建議我去醫(yī)院進行檢查。
于是我被半推半就著去了離學校最近的安貞醫(yī)院。在完成了一個小時的心理問卷后,醫(yī)生告訴我,我可能患有重度抑郁癥和重度焦慮癥,并建議我前往北京安定醫(yī)院進行進一步的檢查和治療。
過了幾天,我來到了安定醫(yī)院。醫(yī)院人滿為患,我預約的普通門診前面有二十多位候診人。大多數(shù)人都是獨自前來,只有少數(shù)會有人陪同。我把自己的帽子戴上,小心翼翼地在角落里等候叫號,避免和他人有任何目光接觸,唯恐自己被熟人看到。
醫(yī)生簡單詢問了我的癥狀后,讓我再做一次檢查。在經(jīng)歷了漫長的填表、心電和腦功能的測試后,醫(yī)生確診了我的抑郁癥和焦慮癥,并給我開了相應的藥物。
可是我依然充滿了疑惑,我覺得自己并不是真的抑郁,可能只是因為我本身的情緒容易大起大落。所以,我并沒有完全按照醫(yī)囑服藥。果不其然,在“不規(guī)律”服藥兩周后,我開始“恢復”了。
我重新變回了那個精力旺盛的自己,瘋狂邀約朋友們出去喝酒玩樂。但是,這次的情況好像和之前有稍許不同。
我在寢室里身體會無法控制地顫抖,沒有食欲,但是不吃飯不睡覺也能精神百倍。我認為可能是藥物副作用的影響,再加上我已經(jīng)開始“好轉(zhuǎn)”,所以我私自停了藥。情況沒有變得更好。一天晚上,我哼著歌從女生浴室回寢室的路上,看到了一個不認識的女生在打電話。我內(nèi)心突然充滿莫名的憤怒,想沖她大吼,想把手中的洗漱用品砸向她。當然,我最后沒有這樣做,我努力克制了這個沖動。
我意識到了自己的不對勁?;氐剿奚幔业纳眢w開始耳鳴,顫抖,心跳加速。我又回到了一種極度悲傷的情緒里,同時夾雜著憤怒和歇斯底里。我不想打擾我的室友,因此我躺在床上,拉上遮光蚊帳,失聲哭泣。
為了宣泄我無處安放的情緒,我用小刀從我手臂上一道一道劃過。這種痛感,刺激著我的神經(jīng),提醒著我的“存在”。但在宣泄后,我僅剩的理智告訴我,我的病沒有好,甚至可能更嚴重了。
我再次來到了安定醫(yī)院。這次,我提到了自己的情緒高漲和過激行為。又經(jīng)歷了一次測試后,這一次醫(yī)生告訴我,我被確診“雙相情感障礙”,并且很可能已經(jīng)發(fā)病超過三年了。
?《時時刻刻》
02
虛假的天堂,真實的地獄
雙相情感障礙(Bipolar Disorder,后簡稱為BD)俗稱為“躁郁癥”,是一種既有躁狂發(fā)作或輕躁狂發(fā)作,又有抑郁發(fā)作的常見精神障礙,其患者被稱為 Bipolar。
在確診之前,我對雙相情感障礙所知甚少。我只聽說身邊有人患有抑郁癥,但是卻很少聽說身邊有誰患有雙相情感障礙。但實際上,雙相情感障礙的發(fā)病率非常高,且高發(fā)于青少年晚期或者是成年早期,并通常需要終生治療。
有不少名人都是雙相情感障礙患者,例如貝多芬、達芬奇、海明威、梵高。也因此,BD 也被稱為“天才病”。
在《摩登情愛》第一季的第三集中,安妮海瑟薇所扮演的 Lexi,就是一名 Bipolar。她在 15 歲時確診,此后一直在這個病癥的影響下,過著天堂與地獄交替的生活。
?《摩登愛情》
在狂躁期間,她精神抖擻、容光煥發(fā),可以好幾天不睡覺,充滿了精力;工作上能力出眾,頗獲上司賞識。
但抑郁的情緒會在她毫無防備的時候突然襲來:可能是因為一句歌詞,可能是因為電視情節(jié)的聯(lián)想,甚至可能什么原因都沒有,悲傷就會猝不及防來到。期間,她除了躺在床上悲傷,什么也干不了。無法社交,無法工作,無法生活。
?《摩登愛情》
影視中對 BD 的演繹,很多時候過度美化了狂躁帶來的危害,將患者浪漫為一種癲狂的天才。還有人說,雙相情感障礙患者,就是不斷在天堂和地獄之間來回切換,宛如坐上了一輛沒有安全帶的過山車。
但我不是天才,也沒有變成天才。只是在狂躁期間,患者可能會充滿創(chuàng)造力和無限的工作精力。這種病本身與智商并沒有關系,并且這種高強度和加速的思維會對大腦造成損傷。我能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變得越來越虛弱,記憶力也有明顯減退。
“狂躁”的癥狀之一是行為沖動且不計后果,這也是導致雙相情感障礙具有高致死率的原因之一。在我亢奮的那段時間里,我總是會做出超過承受范圍、甚至危險的行為。我清楚這樣很危險,現(xiàn)在想起來依然很后怕。但是對于當時的我來說,這種危險反而是一種刺激。
不僅如此,實際上很多患者的“狂躁”與“抑郁”有可能會同時出現(xiàn)??裨瓴坏扔凇白孕拧⑴d奮”,也有可能是“易怒、歇斯底里”,而后者無疑也會給身邊的人帶來極大的痛苦。我有時會無法控制地向我的戀人大發(fā)雷霆,可能只是因為她不小心摔了杯子,而被我誤解為生我的氣。或者,我偶爾會不滿她說話的語氣而摔手機、踢垃圾桶、摔門而出。在我回憶這些的時候,我只覺得那樣的我,很陌生、也很可怕。
發(fā)病時,我會伴隨一些軀體化的癥狀:耳鳴、心跳加快、顫抖,就和被凍壞了一樣。我的朋友,鍋巴,也是一名 Bipolar。她發(fā)病時的軀體化癥狀會嚴重到四肢發(fā)紫。
BD 具有高患病率、高復發(fā)率、高致殘率、高自殺率。而且也因為存在狂躁期,它更難被發(fā)現(xiàn)、診斷。研究表示,近 70% 的雙相障礙患者曾被誤診為其他精神障礙,如抑郁障礙、焦慮障礙、精神分裂癥、人格障礙、物質(zhì)使用障礙和注意缺陷多動障礙等。而我,也是發(fā)病了很多年、經(jīng)歷了三次檢查,才被確診。
醫(yī)生告訴我,藥物治療至少要持續(xù)半年,最好一個月復診一次。從此,我開始了漫長的治療。
03
副作用不止是藥物
一般給比較嚴重的 Bipolar 的用藥至少有兩種:一種是抗抑郁藥物,用于穩(wěn)定情緒;一種是安定類藥物,用于助眠或發(fā)作嚴重時緊急鎮(zhèn)靜。服用藥物后,我能明顯感覺到我開始麻木,腦子會變得遲鈍。在此之前,我可能大腦無法停下思考,就算是極度抑郁時也會思考死亡、幻想死亡。但是服藥后,我發(fā)呆放空的時間變多了。
由于情緒問題導致的記憶力減退,我不得不在手機、書桌上都寫上用藥的提醒。在服藥之后,我的病癥開始有了緩解,大多數(shù)情況下情緒能保持平和。但是我發(fā)現(xiàn),我從一種痛苦,走向了另一種痛苦。
研究表明,雙相情感障礙患者,1 年內(nèi)對藥物治療的不依從率約 30%~47%,約只有不足半數(shù)的患者在癥狀緩解階段能夠繼續(xù)依從藥物治療。
首先,是藥物的副作用。副作用會因人而異,于我而言,我會感到口渴、惡心想吐、過度嗜睡。我另一個BD 朋友,小g,她會失去性欲、食欲等等。但是我也有朋友在服藥之后食欲大增,胖了十斤。
其次,是我的精神痛苦開始從疾病癥狀轉(zhuǎn)向患病本身。
抑郁時期,我?guī)缀鯁适Я怂械纳缃荒芰?。我不知道如何向我的朋友、家人解釋我不回消息、憑空消失的原因。盡管問診、買藥、心理咨詢也是一筆不小的費用,作為學生的我無力一個人承擔,但是我也不愿意與父母溝通此事。
一方面,我害怕別人不理解我,惶恐別人覺得我在“賣慘”。但我無法承受別人的一丁點質(zhì)疑和震驚的反饋。諸如,“真的嗎?”、“不會吧!你明明之前很開心的,到底受了什么刺激”一類的質(zhì)問,也會讓我消耗不斷向 ta 人解釋而產(chǎn)生的精力。
另一方面,我也擔心 ta 們因為同情我而帶來過度的關心,小心翼翼呵護我這個“病人”。面對好友的安慰,我實在不知道如何回應這些好意,只能硬著頭皮假裝那些話有效果。因此,我會在戀情剛開始時向我的戀人隱瞞病情的嚴重性,告訴她只是輕度焦慮。
《摩登情愛》里的女主角 Lexi 寧愿一次又一次被誤會、被開除,也不愿意向別人坦白自己的病癥。因為這個病,太具有迷惑性,很難解釋清楚。
?《移魂女郎》
隱瞞并不是長久之計,迫于經(jīng)濟壓力,我還是向我的父母坦白了。我沒想到曾說過“得抑郁癥的小孩都是心理脆弱”的父母在看到病歷的時候,居然轉(zhuǎn)變了態(tài)度。我和媽媽視頻的時候,面對這么多年來我們之間少有的平和,我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淌。媽媽在另一頭,滿臉心疼。從那以后,父母再也不會 push 我考公考研,也不再把我和其他小孩對比。我身邊有不少與父母溝通后激化了矛盾的朋友,而能成功“病情出柜”是我的幸運。
一切看起來都開始好轉(zhuǎn)了,但我很快有進入了新的情緒。
我按時服藥、健康作息、戒酒,并且中途還嘗試過中藥調(diào)理、冥想練習。然而我還是會時不時情緒崩潰或者歇斯底里。除了耗費了大量的金錢和時間之外,我的戀人也要為了照顧我付出大量的精力。因此我懷著巨大的愧疚感:自己為什么還不好,為什么在吃了這么多藥、這么多人幫助后,還是好不了?
每次發(fā)作的后半段,我基本上都會從一開始的悲傷,轉(zhuǎn)移到對自身疾病的擔憂和愧疚中無法自拔,仿佛進入了惡性循環(huán)的泥沼。
隨著抑郁期的結束、狂躁癥狀的緩解,我越來越抗拒吃藥。在第三次確診的四個月后,再次私自停了藥。然而,我很快復發(fā)了。那天我一個人在家,捶床、痛哭、幾度產(chǎn)生自殺的念頭。所幸我的戀人及時趕到家,幫助我服用下安定類藥物后,安撫我睡去。
復診的時候,醫(yī)生拿著我新的檢測結果告訴我,我復發(fā)了,并且變得比之前更嚴重。
但是,我并不是唯一一個私自停藥的患者。大多數(shù)的 Bipolar 不會依從醫(yī)囑服藥,因為躁狂有時會讓人感覺很有成效,而以為自己病情已經(jīng)有所好轉(zhuǎn)。這也是 BD 復發(fā)率高的原因之一。但即使在最理想的藥物治療方案下,患者的復發(fā)率也并不低:在一次急性發(fā)作之后,1 年復發(fā)率約 40%,2 年復發(fā)率約 60%,5 年復發(fā)率約 75%。
?《冰上旅程》
04
“無差別殺手”?
“每次去醫(yī)院填一堆很主觀的選擇題,自己估量。然后醫(yī)生看一眼結果再隨便開點舍曲林勞拉地西泮,告訴你遵醫(yī)囑,別自己停藥了,不然又要復發(fā)變嚴重。該吃藥的是這個世界,想給它喂砒霜。 ”
我向一位抑郁癥朋友講述了我的愧疚感。他告訴我:“你可以把這些 mental issues 看作一個‘無差別殺手’,就和流感一樣,就當自己有點倒霉撞上了,不是你的錯,乖乖吃藥就好了?!边@種說法在病患之間很流行,大家會用這個來相互安慰。
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了這個說法的問題所在:這種自認倒霉的無差別說法,并不能幫我們找到真正的致病原因,更像是一種無可奈何的逃避。
我不滿足于空洞的“倒霉”解釋,我更想知道我到底在哪里“倒霉”了。目前,并沒有研究表明導致 BD 的因素是什么,可能是遺傳,也可能是童年創(chuàng)傷、成長經(jīng)歷,或者成年后經(jīng)歷了重大的創(chuàng)傷事件。
而我的病可能和我的不穩(wěn)定的家庭關系、被霸凌的童年創(chuàng)傷、以及成年后的政治性抑郁密不可分。例如,我的病癥多發(fā)于與父母爭吵后,或者人際關系處理不當時,并且在新冠疫情后我的癥狀也有了明顯激化。
從2020年疫情開始,每當出現(xiàn)重大社會事件,例如李文亮醫(yī)生、小花梅、唐山打人事件等等后,我時常會悲傷到無法正常工作和學習。在今年十月,當我聽到一期講述中國新聞媒體變化的播客時,我在床上泣不成聲。
鍋巴的癥狀則和她媽媽高度相關。每當她媽媽出現(xiàn)在她生活里的時候,可能只是來到了她的城市,她也會立刻崩潰,甚至出現(xiàn)非常嚴重的軀體化癥狀?!鞍滋焖辉诩遥揖秃芊潘?;但是每次聽到她下班回家時的高跟鞋的聲音,我就會感覺呼吸不過來,渾身僵硬,很難過?!?/p>
觸發(fā)點不一定是消極的。鍋巴告訴我,有一次她養(yǎng)的小狗很歡樂地撲向她時,她卻只想躲開?!拔耶敃r覺得好難過好難過,不知道為什么。也是那個時候,我意識到了不對勁。”
《摩登情愛》里,Lexi 看到電視里出現(xiàn)的衣著華麗的美女歌者,也會突然難過,盡管她不知道自己在難過什么。
我不覺得這些“刺激”真的是隨機發(fā)生的,其背后有原因,只是可能我們的大腦不愿意去細想。例如,我有時在聚會上前一秒還在講笑話,下一秒就開始流淚。事后,我發(fā)覺我可能是害怕這種快樂的時光會很快消散。
我和鍋巴有一個共同點——我們的家長都有非常不穩(wěn)定的情緒。鍋巴一直懷疑她媽媽也有雙相情感障礙:她會哭鬧,會歇斯底里,鬧得雞犬不寧。而我的父母從我很小的時候就天天吵架打架,甚至情緒失控到想用刀砍對方。
好幾次大年三十,電視里還放著春晚,而家里卻是一片狼藉,和我的哭聲混雜在一起。我上初中后好了很多,可能是矛盾轉(zhuǎn)移到了我和我媽身上。她會因為我沒有穿毛衣上學,把我鎖在家里,不讓我去學校;她會因為我周末九點半還沒起床就“勃然大怒”。
但是我知道,我的媽媽并不是一開始就這樣的。她作為一個 60 后農(nóng)村出身的女性,靠自己的努力拿到了大專文憑,后參加成人高考進入了西南財經(jīng)大學讀本科。后來,她趕上了下崗潮,被男人騙財騙色,被迫承擔我父親的負債,又稀里糊涂生下了我。她的積蓄被敗光,她的青春被耽誤。最后只能在鄉(xiāng)鎮(zhèn)上挺著大肚子操持這個家。幾十年的時運不濟,逐漸讓她變得偏執(zhí)。她只有歇斯底里,才有人聽她說話;她只有蠻不講理,才能不被欺負。
我有時候在想,如果我是她,我會是一個更好的母親嗎?
我有時候很怨我媽,怨她把我打到尿失禁,怨她在小學門口把我按在地上打被同學看到,怨她生下我。但我現(xiàn)在只覺得她也只是一個在“閣樓上的瘋女人”,被生活所逼“瘋”。我在無數(shù)個情緒失控的時刻,會被自己與母親的相似所嚇到。
?《讓娜·迪爾曼》
正如問題青年一期播客《我們?yōu)槭裁础鞍l(fā)瘋”?從文學解讀意義感與時代》中嘉賓張秋子所說的一樣:
“沒有人會無緣無故地發(fā)瘋,社會的不正常和人的不正常是成正比的。當一些人好像只能選擇用瘋狂來表現(xiàn)自我時,恰好說明這個社會的癲狂或者說社會的固疾已經(jīng)非常深了,所以人們只能選擇這種方式來進行一種貌似非常矛盾和悖謬的自我確證?!?/p>
當社會出現(xiàn)普遍性的心理疾病的時候,光靠生理上的醫(yī)療手段,并不能真的解決問題。
當然,我并不是在反對一切藥物治療??茖W適當?shù)闹委熓侄慰梢愿纳撇』嫉陌Y狀,穩(wěn)定的服藥可以改善由于病癥導致的體內(nèi)激素失衡。但是就好像傷口不能靠止痛藥治好一樣,我們并不能指望靠這些能根治所有的問題。
05
我的自我療愈
除了梳理致病原因以外,我也在戀人的鼓勵和支持下,努力學習一些能更好幫助我控制情緒的方法。例如冥想、書寫訓練、運動。這些并不能在病癥突然發(fā)作時迅速起作用,但是在日復一日的訓練下,起碼能降低發(fā)作的概率。我也已經(jīng)習慣了一遍騎車時一遍干嘔,習慣了在家里工作時忍不住尖叫,習慣了身體的顫抖、耳鳴。
冥想是我的戀人帶我入門的。剛開始,我很難集中注意力。正念音樂提醒我將注意力集中在我的右手手指上時,我滿腦子想的都是“人類要是長了腳蹼那怎么戴手套?”。但是隨著每天的訓練,我逐漸領悟到感受自己身體的重要性:感受自己的呼吸吐納、血液脈搏,我從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蛟S把注意力放在肉體的存在上,能緩解我的存在主義危機吧。我的焦慮比以前少了。每晚,我們都會使用冥想和身體掃描來輔助入睡,一定程度上也緩解了我的睡眠障礙。
但是第一次接觸書寫訓練時,我并沒有覺得有效果。指導老師希望我每天都能寫下生活中的“幸福和感恩”。當我寫不出來的時候,這更像一種凌遲。因為我并不是因為“感受不到美好”而難過。我的難過來自于“不可言說”,來自于“無可奈何”。于是我放棄了書寫訓練。
一次偶然,在上海我參加了“好多現(xiàn)象”組織的“時間之書”zine 手作書工作坊。zine 是一種私人出版物,它起源于上世紀60年代的朋克運動,被當作一種反抗主流媒體的產(chǎn)物。我曾買過一些,但是從未自己做過。
這次工作坊的任務只有一個:在 3 個小時內(nèi)做完一本自己的 zine。組織方給我們提供了材料,比如報紙、雜志、甚至傳單。我們需要像拾荒者一樣,從一堆“紙質(zhì)垃圾”中找到自己需要的內(nèi)容。除了紙、筆、膠帶等常規(guī)手帳材料,現(xiàn)場提供了一款“時間膠囊日歷”。放進每一天里可以放進裝有不同填充物的透明膠囊,記錄下每天的經(jīng)歷。
當主持人講到這里的時候,同行的戀人突然小聲問我:“你今天吃藥沒有?”我忽然意識到,或許膠囊可以成為我服用藥物的記錄。繼而我又想到,那大不了我就做一本關于雙相情感障礙的 zine。
在日歷格子中,藍色是我抑郁的時候,紅色是我狂躁的時候。其實這些都是我瞎畫的,現(xiàn)實中會比這個更跌宕起伏一些。有時候我會忘記吃藥,也許第二天就會發(fā)病;有時候就算好好吃藥,當天可能也會發(fā)病。
左為時間膠囊日歷的介紹圖
右為我制作的日歷我通過制作這本 zine,將我的雙相情感障礙經(jīng)歷梳理了一遍。在制作過程中,雖然有時會突然被“trigger(刺激)”到,但在我完成以后,長舒了一口氣。
這是我第一次如此坦誠地去展示我的心理疾病,也是我第一次表達我對治療的抗拒和質(zhì)疑:明明錯的不是我,為什么吃藥的是我?得病的是我?我難過的是性別身份、環(huán)境危機,我憤怒的是表達自由......這些好像吃藥并不能治好。
不同于之前的書寫訓練,這一次我放棄了“小確幸”的幻想,而是將自己的情緒傾瀉而出。沉浸于制作時,我渾身顫抖,心跳加速,腦子脹疼——這是極度亢奮的征兆。但是在最后完成的那一刻,我忽然覺得平靜了起來。我忽然想起來在《摩登情愛》里,女主角 Lexi 在劇里的最后,流著眼淚,首次向別人解釋自己病癥后的那一瞬間的超脫。
書寫是有用的,但可能前提是寫對東西。
來自公眾號:好多現(xiàn)象
后記:在邊緣生長著
不知道是大腦在自我保護,還是因為藥物或疾病所導致的記憶力退化,我很難再回憶起來那些一年前才發(fā)生的事情。在一年前發(fā)病最嚴重的階段,我做了什么,我在想什么,猶如被蒙上了一層厚厚的毛玻璃,我看不清楚。有時候會想起那段晝夜顛倒的生活,連續(xù)幾天在床上躺著起不來,又或者晚上睡不著,在夜深人靜的校園里獨自一人走來走去發(fā)泄精力。
但我依稀記得我大起大落的青春期。從初中開始,我是班上那個“不愛學習”的學霸。上課睡覺,不做作業(yè),但是并不會妨礙我的成績名列前茅。其實我并不是真的不學習,我只是擅長在短時間內(nèi)“突擊學習”。
高中的時候,我的睡眠狀況越來越差,很多時候一天只有五個小時不到的睡眠。同時,室友會反映我晚上睡覺時會尖叫、捶床。但這并不會影響我第二天的學習和鬧騰,同學們甚至戲稱我為“元氣姐”。每學期,也總有一段時間,我會變得很遲鈍且低落,白天課上走神,自習課上完全無法學習,晚上偷偷躲在被窩里哭泣,也會因為沒有完成學習任務而焦慮。
這些癥狀撞上了我在前文寫下的特征,只是在多年以后,我才真正意識到它是什么,為什么會發(fā)生在我身上。
我很感謝我身邊的戀人、朋友對我的照顧與關心?!氨啤敝页燥?、吃藥、出去走走。也感激戀人在我歇斯底里時的包容和安撫。每每想到這里,我總是不禁淚眼婆娑。
我時常感覺自己一直處在邊緣,但并不是在說心理疾病的患者很少。實際上,自從確診后,我發(fā)現(xiàn)身邊存在心理問題的人不在少數(shù)。在我加入學校的“病友群”時,發(fā)現(xiàn)有不少熟人的面孔。
鍋巴告訴我,她一次和一個認識蠻久的朋友聊天時,無意間說到了自己是 Bipolar。沒想到對方回道:“你好病友,我也是?!?/p>
?《隨心所欲》
上野千鶴子在與新京報書評周刊的采訪中曾說道:
造成社會孤立的另一個重要因素,是新自由主義的思維模式,也就是所謂 “責任自負論”的盛行。這使得人們即使深陷困境,也往往不會或不愿意尋求幫助,有些人甚至會因此自殺。政府提出“自助”以外,還有“公助”和“共助”的資源。然而悖論在于,雖然倡導共助的人們開設了挽救生命的救助熱線,他們可以對要自殺的人說:“且慢,你再想想……”卻沒辦法從根本上解決他們的貧困問題。
上野千鶴子雖然只在討論貧困導致的社會孤立問題,但是其實也適用于其他的普遍性的心理疾病。許多心理疾病和社會問題是緊密相關的,“乖乖吃藥”也并不能真的解決問題,心理疾病也不是悲劇的最終答案。那位騰訊的90后游戲開發(fā)大神在乖乖吃藥以后還是選擇了跳樓;一張“抑郁癥”的診療單也并不能合理化疫情中的屢次出現(xiàn)的自殺現(xiàn)象。
況且現(xiàn)實中也并沒有充足、普適的醫(yī)療資源來保證生理上的治療。在我們學校的“病友”群里,患有不同類型心理疾病的群友在疫情期間會有藥物互助,也會交流心理咨詢師的反饋。有人在經(jīng)歷不適合的心理咨詢后,甚至加重了病情。市面上很少有靠譜專業(yè)的心理咨詢師,并且都價格不菲。在一線城市,靠譜的咨詢師基本一小時都在800以上。心理疾病需要長期治療、不斷復診,通常都要一到兩個月復診一次。每次的掛號費、檢測費也是一筆不小的費用。相比之下,藥物是最便宜的治療手段。
同時,我們對心理疾病也沒有足夠的重視。在我的初中、高中,心理咨詢室是擺設,甚至我到了高三才知道在有這種東西存在。心理咨詢室對我們而言,是一個傳說一樣的存在:好像聽說有它,但是它在哪里、是干什么的、怎么去,一概不知。
在我剛上大學,癥狀沒有很嚴重的時候,也萌生過去心理咨詢室的想法。但是我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當時正在流行“網(wǎng)抑云”“emo”等詞,而我擔心自己只是“無病呻吟”,擔心自己只是“emo”了,被人嘲笑。最后,我拖到了重度才開始就醫(yī)。我有時在想,我為什么可以在網(wǎng)上自信地輸出一波又一波地觀點,但是卻以自己的情緒表達為恥。
邊緣不等于少數(shù),邊緣來自于忽視,來自假裝不存在?,F(xiàn)實中,我們隱藏個人的情緒,我們閉口不談心里的陣痛,我們把社會普遍的心理問題變成一個玩笑,我們心照不宣地扮演著合乎范式的“正常人”。
也許我們每個人都有點病呢?我們都在邊緣生長,發(fā)瘋,悲傷,堅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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