咨詢師既不能決定來訪者的意愿,也不能給來訪者建議。來訪者能否發(fā)生改變,應該由他自己決定。咨詢師對來訪者而言,存在的意義是見證,即:你的存在給了他一個確認,確認他的位置,讓他借此看到他自己。
既然咨詢中需要見證來訪者如何成為他自己,那么作為參照的咨詢師首先要成為自己,但是,到底什么是自己呢?
東西方文化有巨大的差異。從表面上來看,西方文化強調(diào)個體化存在,即自我或自我存在感,而東方主流文化一直強調(diào)趨向無我狀態(tài),不主張和強調(diào)個體性自我,個體性自我是在不斷分離的過程中產(chǎn)生出來的。西方是不斷分離的文化,成為自己就變成了不斷分離的過程,最終走向孤獨,獲得人定勝天的狀態(tài);東方是融合文化,通過不斷讓自己融合到更廣闊的體系中,消除小的個體性自我來獲得一種寧靜,獲得天人合一的狀態(tài)。
也許,東西方文化最終可以到達同一個終點,但路途不一樣,在世俗層面上,絕大多數(shù)人不太可能走到終點,所以我們都在路上,而在路上就會有不一樣的狀態(tài)。西方人不斷與內(nèi)心的孤獨感斗爭,不斷承受自己的孤獨以維持自己的存在,而東方人則不斷消除孤獨感,不斷地去尋找親密。
中國文化也是這樣,我們不斷地讓自己投身于更加親密的關系中,以致產(chǎn)生很多糾纏,雖然非常難受但是不孤獨。從本意上來說,如果一直走向親密,親密一旦提升就變成天人合一的狀態(tài),但在世俗層面,親密卻造成了家庭關系和人際關系的糾纏,所以親密是東方文化中很重要的問題。不管是親密還是孤獨,放在心理學語境中都跟自我有關。那么,自我的本質(zhì)到底是什么呢?
在這種思考中,我慢慢發(fā)現(xiàn)了欲望這個概念的重要性,欲望可以用來詮釋自我的形成,不管是東方文化還是西方文化,欲望都代表了自我的本質(zhì)。在東方佛教說法中,欲望本來就是自我,通過不斷地追逐欲望,人的自我存在感得以彰顯。東方文化指向平息欲望,平息欲望才能真正獲得永恒的寧靜。西方也是在不斷地追逐欲望,追逐欲望本身就制造了一種意義感,這就變成西西弗推石頭上山的故事,這個事情雖然沒有終極,但構(gòu)成了活著的意義。這是西方對欲望的解讀。
這兩種解讀方式都跟欲望有關,所以把欲望引入自我這個問題中加以討論,就會比較容易說清楚。在西方文化中,追逐自我就是不斷追逐欲望的過程;在東方傳統(tǒng)文化中,則指向平息欲望,平息后就不存在個體性自我了,個體性自我會消融,進入廣闊無邊的整體性存在中。
心理咨詢理論屬于西方文化,本質(zhì)上致力于如何達成對欲望的追逐,在追逐過程中獲得存在感和自由感,同時還要承擔相應的孤獨感,所有心理咨詢都拋不開這個方向。東方文化與之相反,它致力于平息欲望而不是發(fā)展欲望,因此也就不存在也不需要心理咨詢。隨著中國社會的轉(zhuǎn)型,西方文化的很多東西被引入,包括產(chǎn)品、生活方式以及生活理念,因此,我們需要面對原來不需要面對的孤獨問題,但這種孤獨與西方的孤獨又有所不同,因為文化基礎不一樣。
無論是東方人還是西方人,都可以運用西方理論去界定問題,但因為我們文化不同,所以想要真正解決這個問題,就需要了解我們自身的環(huán)境。到底該發(fā)展追逐欲望的能力,還是平息欲望的能力,這就變成心理咨詢本土化的問題。雖然這個問題目前還在探索階段,但對每個咨詢師都非常重要,沒有這個思考,心理咨詢就會變得盲目,因為就事論事只會把問題區(qū)分出來加以解決,無法真正改變一個人。問題本身并不存在,問題只是人外顯狀態(tài)的具象化,把問題切割出來處理并不是心理咨詢的理念。
物質(zhì)第一性是西方主流觀點,接受絕對客觀性這個概念,人才能有自由意志,才能在某個地方被認可為獨立存在,所以,想要改變必須獨立,這是建立在唯物實在論基礎上的理念。
東方文化追求的是天人合一,人不是孤立存在,而是與他人一體,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每個人都會受到別人影響,這才是我們的理念。原來我認為,我們要尊重自由意志,不要去指導別人,你不可能真的影響他,因為他必須有自己的決定才能真正改變。但是,隨著我對東方文化的深入了解,這個觀點讓我產(chǎn)生了質(zhì)疑。一個人不管愿意不愿意都會受到別人影響,即使不是某一個人的影響,也可能是環(huán)境的影響,既然影響不可避免,那要咨詢做什么呢?
心理咨詢要做的依然是自我成長,成為相對獨立的自己,自己做決定,但這個自己做決定跟之前界定的不受他人影響不同。一個人必然會受到父母、周邊環(huán)境以及文化的影響,但問題在于你能不能意識到這些影響。如果不能,這些必然發(fā)生的事件和現(xiàn)象就不能成為你的一部分,只有覺察這些現(xiàn)象,你才能擁有自我決定權(quán)。意識與自由相對,這樣一來,心理咨詢的目標就變成幫助一個人覺察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現(xiàn)象,幫助他了解他只是作為文化底層不斷地被環(huán)境和他人影響,這一點在東西方文化中是一致的。
原來的西方文化理念是成為相對獨立的自己、建立在客觀唯物論基礎上的自己,具有自由意志以及絕對獨立性的狀態(tài)。結(jié)合東西方文化后,成為自己就變成意識化的覺知狀態(tài),覺知自我越多,發(fā)展自我就越透徹。
我最重要的咨詢理念是幫助一個人覺察自己,因為自我成長的基礎是發(fā)展一個人的覺察性。在我看來,促進一個人自我成長和幫助一個人獲得更多自我覺察能力是一致的。自身會出現(xiàn)很多心理問題,無非是由于你不知道那些事情會發(fā)生在你身上,本質(zhì)上來說,就是發(fā)生在你身上的那些力量和影響并沒有被你自己所覺察,你依然被外圍所占據(jù)。想要成為你自己,就要把自己變得更加廣闊,不斷意識化地覺察你周圍的環(huán)境,意識化程度能到哪里,自我也就能達到多么廣闊的境地。
當有了這個想法以后,對我而言,東西方文化就沒有那么大的沖突了,因為不斷地發(fā)展個體性自我,最終能夠把它消融掉。也許每個人都需要先發(fā)展一部分個體性自我,通過對自身的覺察,越來越多地了解跟自己相關的部分,影響跟自己相關的部分,這部分發(fā)展充分以后,再去看跟環(huán)境完全融合在一起的自己。
心理咨詢需要解決的是第一部分的問題,就是通過幫助一個人不斷覺察來發(fā)展自己,讓他自己變得越來越廣闊,意識化程度越來越高,等到發(fā)展充分以后,進入第二階段——發(fā)現(xiàn)自我的虛幻不實,這是宗教的問題。
心理咨詢的基本理念,就是通過不斷地自我覺察,了解發(fā)生在自己身上的種種看不見、不理解的現(xiàn)象,把它們意識化為自己的一部分。自我充分發(fā)展后就能獲得相對較大的自由,而等自由足夠成熟后,就會尋找更加廣闊的方向和目標——走向無我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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